冷周珠｜丁字號的風雨課：輪胎、洗澡盆與一盞黃燈

  民國五十一年，冷周珠嫁進四四南村。那年雨特別多，午後雲低得像要碰到屋脊。第一場颱風來的夜裡，巷子裡傳來一聲招呼，大家從各家抬出輪胎，爬上屋頂把天窗壓住。她怕高，手心冒汗，仍咬牙跟著抬。風停後，輪胎一個接一個搬下，巷口傳來熱湯的白氣與彼此問候。她說，害怕會過去，因為一起做，就不那麼怕。

雨天也有雨天的歡喜。她把小兒子放進大洗澡盆，像一艘小船，在門口積水裡輕輕滑。她在旁邊看著，心裡踏實，因為艱難的日子裡，笑聲是最準確的秤。等太陽出來，地面蒸起霧，她把洗澡盆晾在牆邊，轉身繼續水與火的功課。

日常的節拍清楚可數。清晨五點接水，八點前要把大桶與臉盆都排滿。白天有限電，趁亮把衣服曬出去，把飯與湯先燒妥。屋裡沒有獨立廁所，夜裡上公共廁所要帶手電筒與小鈴鐺，說是給自己壯膽，也提醒路過的鄰居。孩子小時，她常把孩子背在胸前去趕集、借錢、買藥，巷子每個轉角都認得她的腳步聲。

在眷村，陌生人踏進巷口，很快就有人上前打聽。孩子半夜發燒，敲隔壁的門，借到的不只退燒藥，還有一碗熱粥與一句「你先去看醫生」。薄牆讓彼此靠近，也讓人學會把脾氣放下來。年輕夫妻拌嘴，隔天鄰居就能把前一夜的來龍去脈說上幾句，說完彼此都笑，氣也消了。

孩子上學的景象也烙在她心裡。四四幼稚園與附設小學多收軍人子弟，老師常由軍官太太擔任，處理糾紛難免偏袒。她不抱怨，只把那當作時代的風景。選舉時有人逐戶提醒投票，一票不能少。她點頭致意，提著菜回到灶前，讓日子照例滾動。

後來，煤球爐取代焦炭，屋前大水溝被填成路，她也去四四療養院上班，作息漸漸規律。傍晚回到家，還能趕上中庭的聊天時光。搬到水泥公寓後，最不習慣的是安靜。門一關，鄰里之間的呼吸被隔在牆外。她常把窗打開一點，讓風進來，像讓從前的聲音回來。

有一次，她買了半斤肉回家做肉燥。鄰居聞香來敲門，她笑著舀一勺讓對方帶走。隔天對方端來一碗湯圓，說是還人情。她說，這裡的人情像米飯，熱的時候分一分，冷了再蒸也一樣香。

如今的四四南村成了城市裡的開放空間，有保存下來的屋舍與碉堡，也有新的展覽與導覽。她偶爾在廣場停下，看孩子在彩色門板前奔跑。她知道，被留下的不只是房子，還有那種互相托付的方式。丁字號教會她三件事。遇到風雨要一起扛，輪胎要有人幫忙抬。遇到困難先讓孩子笑，洗澡盆也能是一艘船。遇到別人的需要，先端一碗熱湯過去。她把這三件事記在心上，像門邊那盞黃燈，亮著，等人回家。